文：方秋停
冰箱里于是多出另种计时器，前一餐的、昨天的、上周的……隔餐如隔代，生熟食相互倾轧干扰，风味姿态各自散乱，滴滴答答，滴答滴答……锅盘、肠胃和馊水桶仅只几步之遥！
早上一进厨房，见两个圆呼麻糬被丢弃厨余桶，不悦情绪便又袭上心头。没能在赏味期限前食用，浪费食物总让人觉得罪恶，便怨起老公H不该买太多！
冰箱无法冻结时间，一盒一袋装了进去，计时器便滴滴答答倒数起来。内容愈多，冰箱的压缩机负荷愈重，不论在屋内哪个角落，似总听见那超载的沉重喘息。
过度拥挤的冰箱
H是顾家男人，长期负责家中的采买任务，而他一到市场经常便失去了理智。物美价廉的当令蔬果、商家促销的存货或摆摊婆婆看他的期待眼神……都让他招架不住。原本不预期要买的全提在手上，H手腕至臂上被勒出一道道红印，夏日挥汗、冬天忍着寒冻，一趟不够走两趟，满载一车食物回家将之塞进冰箱，他热爱家人与生活的工程便告大功完成。
H极得意自己的堆放功夫，他以打包行李箱的精神，再怎么大量终也塞藏进去。只见瓜果迭着叶菜、海鲜挤压甜点，保鲜盒如货柜紧密排放，开冰箱成了惊险的事，更严重的是，存粮消化速度永远赶不上他的采买兴致。
丝瓜三条五十（台币）、地瓜叶两袋一百、酸菜一大块才二十……
“上回买的还没煮呢！”我不禁提醒，尽量压低的抱怨口吻其实含藏求救讯息。真不喜欢一再削去腐烂水果、不喜欢被有效期限鞭策着过日子。常好不容易寻着要用食材，却在底层挖出更早以前的。一袋潮霉、烂腐食物是一项举证，控诉我们供需失衡的生活！
怪冰箱容量过大或者太小，才会造成这般混乱！
“记得不要再买太多喔！”新好男人的美意变成负担，H每回要到市场我便忍不住要提醒他节制，甚至有点最后通牒意味。看他一脸委屈地离开，心底便又起着自责与不忍。怕他双手一摊说：“嫌弃就自己去买啊！”
一星期七条小黄瓜、一个凤梨、五种青菜、两样汤品，顶多三种水果就不会错，原则虽然清楚，执行起来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冰箱一开，一堆赏味期限数字争相挤出——已过期的、将过期的，不明年限、无法考证时效的。传统市场买的褐色菜干、不知何年制造的肉松、体重日轻的鸡蛋……
又要踩线了，日日与时间赛跑，赏味期限逼迫，煮食只为抢救食物，减少丢弃及腐烂！H兴冲冲买回新的菜，我却只能先煮将坏的。柠檬干皱变黄，泡菜过期两个月……啊，不是最近才买的吗？冰箱里流转的可是另一种岁月！
变质、失算的生活
面包切成五块，一周买两条便多出三块，多存放一天，隐约察觉红豆泥在面团里气弱喘息、起司渐失弹性、肉松与葱花变得可疑，更惨的是旧的还在，新的又买回来，列车一节节加挂上去，愈拖愈长前进愈缓慢！
讨厌番茄白头，怕看菜豆老皱，豆浆、牛奶、饮料，米和面粉都有寿命限制，到期的警示到处逼逼迫迫，似如一道道红外线交错出让人无处可逃的封锁线，连作梦都不得安稳。
“这星期要买什么？”H出发前依例询问。
我小心说了几样，心知他一到市场便将抛诸脑后。翠绿的叶菜、鲜美瓜果，以及难得一见的鱼肉，蚵今天好肥、蛤总算降价了、牛肉补血要多吃点……一样样美意，怎忍心挑剔！很好，我将赞美咬在齿间，感动淌流心内，打开仍然半满的冰箱，一边煮着易老的猪肝，似闻豆腐在冰箱里叫唤：“勿忘我，不要辜负我的美好！”
煮吧，为不负众生多煮两样菜，餐桌上与H相互劝让，真勉强不来了只好将剩菜冰起来。冰箱里于是多出另种计时器，前一餐的、昨天的、上周的……隔餐如隔代，生熟食相互倾轧干扰，风味姿态各自散乱，滴滴答答，滴答滴答……锅盘、肠胃和馊水桶仅只几步之遥！
剩余几天、几周或几个月，齿轮带动一层层大循环，隐隐感觉生命赏味期正跟着流失。
“好想吃外面喔！”
那天H总算说出我心里的话，两人于是冲出层层的有效期限束缚，兴奋逃离家里，逃离藏满愁怨、渗漏苦水的冰箱、逃离已失风味的质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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