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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欣

夫人与癌魔挣扎了六个月又十来天，最终还是断了气，很不甘愿地睁着眼离去了。

她不甘愿这么年轻就离开她的富贵荣华，尤其当年十八岁就下嫁一个离过婚又大她二十多岁的金大爷，以為大爷一定先她而去，然后遗下大把财产，教她花用不尽。

论岁数，老爷年望七十五，夫人还未满五十，五十有着养尊处优的保养，还是迷人呢！──那张明星似的蛋脸，那近五十还散发魅惑的韵味，那雪白而透红的肌肤，飞上枝头多年薰濡润培的贵气，咄咄逼人；想起金大爷当年还在中央当大官的时候，每次陪老爷去应酬，大小场面都抢尽了锋头，更教别的官夫人们又羡又嫉！

可惜，自从嫁入豪门，老公政商两忙的风光年代，就错在把她带进了赌场。开始，夫人对赌全无兴趣，但，独守赌场套房看连续集看得赢了，久了总要看看老公搏杀的手气如何，而后才一起去吃赌场长期供应的免费晚餐。这样看多几次陪多几回，大爷输了想换换手气，便会把筹码一把推给她，硬硬要她来下注，说也真神，那一次一转手，她不但为大爷赢回输掉的钱，竟也倒赚了一笔不小的横财，这种垂手可得的兴奋，鼓动了她再多玩几手的野心，就这样，金夫人也跟着上了赌桌，跟着上癮了。

赌场，没有禁烟区，赌徒们只要有得赌，管他烟不烟和什么二手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金夫人几乎在烟雾弥漫的乌烟脏气中，让好好的肺脏，不知不觉的变成癌魔的温床。

金夫人很不甘心，不抽烟也被癌菌盯上的不甘心，她痛苦，她怨尤她千不该万不该跟老爷上赌桌，但老爷同样在乌烟瘴气里泡，泡得比她久，癌魔却不去找他，偏偏找上她，这样挣扎了半年功夫，就蒙主宠召了。

蒙主宠召也一样要出殡，只是没有道士没有超渡也省下要烧掉七天六夜的冥纸。

受英文教育也是专业人士的金大爷，退休后律师楼的生意一路兴隆，照样生息自如，凭过去当过官老爷余威，而今还富甲一方的地位，手下混饭的老伙计老沉和老洪，漏夜赶到丧家大费周章，夫人死了，丧礼万万不能随便，真的不能马虎，老沉和老洪洞悉金爷“豆蔻皮蘸盐”，又吝又嗇；也洞悉金大爷对老婆生前好赌成性很不高兴，老来备受夫人挑剔冷落的折磨很不高兴，尤其是每年金大爷要到邻国旧病復诊时，夫人习惯自己出国旅行，从不陪金老爷去看病。金夫人有次出国旅行，在机场被金大爷的一个亲戚发现了夫人身边有个陌生的男人，金大爷从此更不高兴，但金老爷也无可奈何，一直以来都不敢去捅破那难以启齿的夫人的秘密，唉 ! 妻少夫老，金大爷憋在心里一直都不敢说。其实，说了也没用，性事上自己早已不能取而代之………

但老伙计老沉和老洪苦口婆心：逝者已矣夫人的后事绝对不得不办得风风光光。不风光是您老爷没面子啦！金大爷后来在前老战友马二爷的劝说下，终于答应。

但丧事却要马二爷替他张罗，金大爷还是像过去在政坛上和马二爷撘挡的手法一样，遇事都推给马二爷。

成立一个以马二爷为首的金夫人治丧委员会吧，把过去的党同志和社团活跃份子都罗致在这个临时的治丧会里，就解决了出殡那天可能出现冷场而尷尬的场面。

马二爷挟着自己和金大爷过去在党团华社的关系和地位，发号施令，千呼万唤才来几个和马二爷交情甚笃的老弱残兵，马二爷握着听筒的另一边传来不少的埋怨：二爷，假如是你家的事我们义不容辞，我们一定到，金大爷嘛──对不起，他是我们的顾问，非但不顾不问，竟连认捐的那笔献金，都不认账。

──……哦金大爷吗？那个自鸣清高的二毛子吗，口口声声你们受华文教育的奸诈难缠，我们英文教育的一直都是“红毛直”（但率不奸诈），直肠直肚，老实憨豆，就教“红毛直”替他老婆扛棺好啦，我们可不敢高攀啦。

马二爷只好连劝带求，说服了金大爷捐出一点钱来，分给十多个社团，学校和慈善机构，才顺利的凑合一份阵容比较好看的治丧工作人员的名单。

讲起豪门丧宅的治丧会，其实是一份美其名曰的治丧阵容，主席团先把当地几十个华人社团填满，所谓主席团也没什么条件，只要丧家亲属是会员或曾捐过一百几十大元的赞助人，或是名誉顾问或挂名的顾问的社团单位都得上榜，下来是个人主席团一百几十人，越多就越显出丧家交游满天下，善结人缘。

于是凡有头有脸的排在主席或顾问团阵容里，都是摆出来给丧家添排场充场面，可以袖手旁观的，没头没脸的司管交通、红包、茶水、督棺、分毛巾、司祭、联络等等的才是真的要来帮忙的。

世俗有个怪现象，就是每逢豪门居丧，很多人都排队挤进治丧委员会的主席位子，不小心遗漏了还要争得面红耳赤呢。

大家都没计较一个办丧的临时组织，长久不嫌麻烦的延续、浩大阵容的主席团，说也奇怪，这些名单竟然能够上了报，并一字不漏的让活人藉死人也出名一次。

丧事进入最后一天，马二爷眼看人马稀落，连仅有的一个摆在灵柩前独守亡魂的花圈──还是金大爷自己律师楼的伙计们送来的。

金夫人出殡的早上，幸亏马二爷漏夜打了不少三催四请的电话，有钱拿的政党、社团、街区福利组、义务消防队、慈善机关、国小及独中学校整十多个团体都有派代表执佛吊丧，场面总算过得去了。

可是马二爷穿梭在送殯的人群中，总没几位有头有脸或是他所熟悉的脸孔，来领钱的社团代表竟没一个是主席或总务的领导人，大部份都派受薪的老驻办与杂役来代领献金。

夫人出殡那天，充场面的人多于有头有脸的人，人已不在官场，即使居丧不忘慈善公益，再给多一点献金，也买不到诚心的送终；想当年，金大爷年壮得势官居一品时，有一次只是小车祸皮外伤，留院只一个上午，就有不少人自告奋勇要输血，慰问者络绎不绝，人龙从病房一直排到医院走廊。

──马二爷，我们是最近才成立的孤儿收容所，万事起头难，帮帮忙发一点献金。

马二爷睥睨着这一批不请也自来的不速之客，再看看来的旧友和党同志却那么稀落冷清，心里很不是味道，一推推到金大爷那边去了。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一支衣冠楚楚的学校军乐队，约四五十人也为丧府添一份热闹，这是马二爷坚持用五千大元请来为夫人的亡魂吹哀乐的。

排队拜祭献花，也排队从金大爷手中领取“热心公益”的捐款，然后是做讣告广告生意的记者要求众团体代表，再排队和金大爷在夫人灵柩前合照，这张照片是要刊登在报上，表扬好人善事的！

可是，钱拿了，却没等夫人的棺车开动，人已散了！

人散之前留下了交头接耳，聒聒不休的闲话：

──才给五百元，上周本地小商人的老婆去世每个单位至少有一千大元，亏他还做过什么大官，现在还比别人有钱呢！

──他妈的，当什么吾党三朝元老，而且还是现任顾问，给吾党的钱竟和一般社团一样五百。

──夫人生前上云顶，一天输百多千他都面不改色。捐得这么吝嗇，不如不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