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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邦尼

一、引言

尝说将来如果都柏林沦为废墟，可以根据书里的具体细节重建起来。（1）

二、回家的仪式

杜忠全10年“磨三书”，以“老”贯穿他的恋恋岛屿：《老槟城·老生活》（2008）、《老槟城路志铭：路名的故事》（2009）以及《我的老槟城》（2010）。同样的槟城儿女，有着峇峇娘惹血统的丘思妮以英语书写为槟城留下文字的蛛丝马迹、为老建筑照相留档，或以备将来遗像所用，著有《乔治市街道：槟城街区与历史导览》（1994）、《老槟城明信片：1899-1930》（2003）、《槟城老建筑》（2009）等等。

作为在地的槟城人，要等到去国多年，终于在千禧年，从狮城，越兀兰与新山的关卡，先到吉隆坡，晃荡三天后，才回到槟城，回家成了仪式。杜忠全自我揭露与悔忏：“是这样的，回家总要绕一大圈的……沿著南中国海绕了个圈回家之后，我怎样才能‘进入’或融入自己生活的这个岛屿时空？”（2）

迂回为了进入。

杜的“回归”带着乡愁，昆德拉带领我们进入∕回归“回归”的文字曲径与迷宫：回归，用希腊文说，叫做nostos。algos 的意思是痛苦。两个字合起来，成了法文的nostalgie（乡愁，怀旧），意思就是因为回归的欲望无法饱足所引发的痛苦。

乡愁似乎就是因为无知而生的痛苦。（3）

杜的回归欲望没法饱足，他重拾搁笔逾十年的文艺写作，用文字梳理人与城的关系，像等候奥德赛斯回家的妻子佩内洛普（Penelope）的编织，编了拆，拆了编的劳作，遂有槟岛三书的锯齿写作。老槟城三书的系列书写不是时间顺序上的先后完成，而是重复与回旋，一写再写。

三、迂回路名，写作门洞

钟怡雯点出了杜忠全槟城系列书写的核心：以在地人的口述历史弥补老槟城的不足；题材可大可小；传承与寻根，既个人又为上一代与下一代留下历史记忆，杜的本色在《我的老槟城》里全盘托出，“抒情基调才是杜忠全的真正风格”,并在创造槟城的地志书写的要素外，“必须有情感作为底蕴”。（4）

槟城的“老”已经成为杜书写槟城的印记或商标，以至于他的岛屿槟城字字不离“老”。“老”和钟怡雯拈出的“抒情基调”其实是影和罔两的交迭与随行。然而，除了以“抒情之笔”为“老”槟城上色，我们在《我的老槟城》里读到另一个幽晦的写作密码：门洞。

这个暝暗的门洞，仿佛若有光，贯穿老槟城的巷弄与层楼。

《我的老槟城》有三篇写到同一间老咖啡店，最早的为《路过义兴街》（2003）、《潜回乔治市老屋》（2004）以及《从义兴居说开头》（2010）。这里出现一个罅隙的记忆破洞，一旦潜入洞中，像尼罗河的河水泛滥，记忆书写源源不绝，“目击道存”的震慑，普鲁斯特将“小玛德莱娜”点心（petite Madeleine）蘸进茶杯里引发的回忆泉涌：

每一回路过义兴街，我依然循例要别过头望一眼那日渐腐朽的老屋。路过并且一而再地回望大门紧闭的义兴居，大街上的生活依然匆忙，我也逐着路面的车尘快速溜开去，此外，再无别的了。但是，那一回路过义兴居 ，我看到原本紧闭的铁门被掀开了一角，小小的门洞似乎是猫鼠进出的便门。瞥了一眼，我一刻不停地径自溜开。回家以后，想起义兴居的小小门洞，许多记忆画面当即涌涌而现，并且不由自由地朝那门洞钻了去，看到了当年义兴居里的自己和青春友伴，那画面依旧清晰，那笑语耍闹也依然热络……开启了电脑，我调出无以为继的文档，删去原先的文字，一宿无眠之后，我的《路过义兴街》于是一气呵成了。（5）

我们必须有另一本书作为导引，按图索骥，像考古学者那样层层遁地挖掘遗物，杜的第二本散文集《老槟城路志铭：路名的故事》附录一张乔治市华英巫路名对照表和一张蛛网盘结星罗棋布的地图，华文路名再细分为闽、粤方言族群的口头语叫法。循其本，土库街（Beach Street）往北，将义兴街分为路头，和街尾，这是一条“单向街”。义兴街路头Church Street Ghaut这边，义兴街就在土库街（银行街）India House转左，在没有中文路牌前，义兴街在官方的名字为Church Street ∕ Lebuh Gereja，再转译成教堂街。

义兴街上颓倾的咖啡店，以街名为店名，即义兴居，歇业楼空的店屋和人去二楼的居家，在作者一次无意的瞧见闭锁的门穿了洞，正是这个破洞引入光，“不由自主的回忆”，蕴藏或积郁的记忆涌现，而所重现的是“彼刻”那个青春的伙伴和自己，对照“此刻”日渐腐朽的老屋，将旧有的文字删除，新的文字，一气呵成，遂有《路过义兴街》长文，如此延绵，如此采采青春。让我们引一段本雅明论普鲁斯特的文字：

这便是mémoire involontairc，（非意愿记忆）的作品。这种让人重返青春的力量正与不可抵御的衰老对称。当过去在鲜嫩欲滴的“此刻”中映现出来时，是一种重返青春的痛苦的震惊把它又一次聚合在一起。（6）

破败老屋的门洞原本只是猫鼠进出，记忆卑下如蝼蚁，不由自主钻了进去，迸发青春和笑靥，朗朗画面。这样青春肉体对照义兴居的衰老，作者和青春友伴曾经蜗居的二楼与旋梯在空间上早已不复在。熟料，敞开的门洞让消失的，在“一宿无眠”的书写时间里一一复得：

铁闸门下沿掀开的一个小缺口，让无家可归的野猫狗，还有那些流浪的老记忆，得以从那里进出……（7）

四、青春记忆，暮色黎明

表面上杜忠全《我的老槟城》的主体精神是“老”，是地志书写的美学信仰（8）。杜其实不甘于只是听老槟城人口述他来不及参与东方之珠的风华与绝代，他先是躲在老槟城人谢清祥先生的底下，当一个旁听者，录音，事后转译成文。那毕竟是谢先生，祖父辈们的老乔治市，不是“我的槟城”，于是从后幕逐渐走进前台，杜的老槟城的身后另有一个他自己身历其境青春友伴的记忆。老槟城的“老”，须有“青春”色泽润饰，如果前两本散文集《老槟城·老生活》和《老槟城路志铭》是“道听途说”者，一一揭露、节录、整理成文的老城记忆，那么《我的老槟城》主角是童稚与青春年少的个人与故人。以至于在《我的老槟城》里，他叨絮追忆的字词：青春。

这义兴街头端没多远的义兴居，从此就走进我的青春年岁当中了。（页57）

年华正当十几二十来岁，那个时候，我们的青春也跟著旧关仔角年年燃放的元旦烟花一样灿烂呢！（页59）

几双相对点起青春火花的眼神，教堂街的这一角，夜不再只是单调的黑，而抹上了几许年轻的色彩。（页61）

青春的脚印，都深深地印在那条街上。（页65）

透过人去楼空的义兴居铁闸门下沿掀开的小缺口，我看到也听到了自己的青春笑貌与歌声（9）。（页66）

随手引了《路过义兴居》，满布青春的刻印，然而，记忆里的青春是要等到楼塌了，人去了，才睹“屋”或睹“物”思想起一段青春成了烫金色的暮色与黎明。易言之，青春的复得是要以“屋∕物”的腐朽为代价——屋瓦坍塌，旋转木梯悬空，东歪西倒的枝干，缠绕又垂挂的藤蔓，阮籍吟叹的“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的骇人景象。可是，这里，义兴居的厅堂和二楼的起居室，是杜忠全和他的青春哥儿们促膝长谈，秉烛夜话直到东方鱼肚白才分散的蜗居地啊！

义兴街上的义兴居咖啡店成了杜忠全《我的老槟城》最最深情书写的所在，从白日到夜幕，再到黎明。那是一种“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贾岛《三月晦目送春》）的情怀，古典的“兴之所至”，叛逆一点的说法叫“放浪形骸”，不知老之将至，忽剌剌大厦将倾。

杜不断的呼唤我的，我们的青春如何在老屋里回荡，残留，蒸发，以致每次路过频频回头张望，发现房子里不再有灯光透出，灯光只在青春的那头亮着的了的喟叹。（10）波特莱尔的《远行》（The Voyage）：

哦，世界在灯束下是如此广袤。在回忆的眼里，却又如此渺小。（Oh, how big the world is by lamplight! In the eyes of memory, how small the world is! ）

五、余韵：重回∕重绘义兴居或老槟城

杜忠全的《我的老槟城》意在斯乎，意在斯乎！青春哥儿们已各走远，记忆的气味留着书香掺杂药酒味（《小镇的书香记忆——写给童年，写给阿依淡》），弹唱的琴音渺渺， 百岁祖母亦未及告诉小小杜关于她的弹唱传奇（《追寻一段月琴传奇》），社尾万山终于在2004年底拆了，正式告别杜的老槟城（《告别社尾万山，告别老槟城》）。

逝去的会以“幽灵”的方式回来。

杜如此恋恋槟岛，战前的老咖啡店，回旋的木梯，二楼的乔治市天空和烟火。即使他不在岛上，岛也在我心上的把槟岛揣在怀里，梦里。一旦“重回”昔日的义兴居，我的，我们的青春之所，必须重绘（remap）义兴居的位置：

这儿当年是一窄长的走道，这儿是一堵墙，墙内是朋友的卧室，墙外是放沙发藤椅的起居间。（11）

“这儿”其实已是“那儿”，此曾在，此不曾在的今昔互换，“这儿”是指认位置的此刻，“这儿”其实是画廊，不是“那儿”的义兴居，可是杜仍要一一重绘在空间里流逝的故物与人，让幽灵得以找到原来的主人：

重返义兴居，老屋依旧，景象却已不复当年样了，而当年举家迁出义兴居的朋友，他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12)

我必须在这里停笔，杜留下许多文字的空隙，一如他反复使用的省略号，待他日后重回，重绘，老槟城有青春的肉体。

备注:

(1)庄信正〈现代人类社会的缩影〉《尤利西斯》（台北：猫头鹰出版社，1999年），页45。

(2)〈回家的仪式〉，页7~8。

(3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无知》（L’ignorance），尉迟秀译，（台北：皇冠出版社，2003年），页8。

(4)钟怡雯〈抒情地志学：杜忠全的“老”槟城〉，收入《我的老槟城》（吉隆坡：有人，2010年），页7~12。

(5)杜忠全〈从义兴居说开头〉《我的槟城》（吉隆坡：有人，2010年），页24。

(6)本雅民〈普鲁斯特的形象〉（The image of Proust）《启迪：本雅民文选》（Illuminations: Essays and Reflections） ，张旭东·王斑译，（香港：牛津大学，1998年），页208。

(7)杜忠全〈路过义兴居〉《我的老槟城》，页55。

(8) 钟怡雯〈抒情地志学：杜忠全的“老”槟城〉，页9。

(9) 引文皆出自〈路过义兴居〉。

(10) 杜忠全〈潜回乔治市老屋〉《我的老槟城》，页99。

(11) 杜忠全〈看画展，重返义兴居……〉《南洋商报·旅游达人》（2011年7月29日），D05版。

(12) 同注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