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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易凌

（一）

何包今年65岁，移居狮城已经3年。平日除了含饴弄孙之外，周末有空就到丹绒巴葛的联络所，和一些乐龄的朋友吟诗弄词，练习书法，打发日子，乐在其中。

2004年3月的某个周末，他跟往常一样，和邵彬学唱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忽然他瞥到坐在他的斜对面，戴黑框眼镜，灰色上衣，频频向他点头，充满笑意的眼神望过来。似曾相识，就是一时想不起，不知是何方神圣？

喝茶的时间到了，何包倒了一杯茶，拿了一些甜品，走了过去。他站了起来 ，热情地握着何包的手：“50年不变，你还是老样子，何包同学。”何包迟疑了一会，终于记起来了，天生有点跛脚，皮肤白皙，中等身材，总是嘟着嘴说话。何包说：“50年不见，你还好吧？”

林英递了一张名片给何包说：“我已经退休了，我已归化为新加坡公民，目前住在金文泰”，何包看到名片上的博士学位，有点吃惊；只好也递了一张儿子的名片给他：“我老来从子，儿子目前在南大当研究生，家住百亿楼4座4楼4号，有空来家里聊聊！”

“生活得不错嘛，他乡遇故知，一乐也。”林英说：“想不到，你也到了狮城来，以后可以常来联络所，切磋切磋！”

“你是先行者，我慢了50年，而且还是托了儿子的福。”

“不怕慢只怕站，不但追到狮城，还后来居上，住公寓呢，我住的是组屋。”

他告诉何包，南大毕业后在槟城华文中学教书，没有什么前途，学位不受承认，薪水少得可怜；只好负笈到纽西兰捞一个博士学位，回狮城国大教地理，住在教员宿舍里，退休后他才在金文泰买房子。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老兄你终于出人头地！”何包说。

“好说，好说，你呢？你不是回国升学吗？我记得同学还捐款给你呢？”林英关心地问。

“捐款的事，我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田敏的古道热肠，我难于拒绝，后来回国不成十分内疚；同学问起，无地自容，很对不起大家！”何包对他表示歉意。

“一切都是天意，不必自责。你回国不成，应该感到庆幸才对！”林英说：“后来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如果你回去，不是当了红卫兵，就是被红卫兵整死！无人能幸免。”

“说得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邵彬劝大家各回各位，吟唱会又要开始了。

（二）

何包遇见死党林英，使他想起前尘旧事：何包真是小时了了，一点也不差、他从小就喜欢写作，常常投稿学生文丛、儿童乐园；他文章不但写得好，而且功课也顶呱呱。

小六会考，何包的成绩是全班第二名，泡影全班第一名。他们都是潮籍子弟。韩江公会于1952年设立首届品学兼优子弟奖学金，却没有人去申请。于是，张校长特别推荐泡影与何包二人去申请奖学金。

泡影家长不同意，他认为接受奖学金有失体面；他是一名头家，有家族生意，泡影是长子，要接管家族生意，不再升学，泡影不喜欢做生意，又不敢反抗，希望变成泡影，绝望而自杀，酝酿成一出家庭悲剧。

校长叫何包回去征求家长的同意：“爸爸，校长说我品学兼优，荣获韩江公会奖学金，希望爸爸成全。”何家长虽然生意倒闭，失业在家，但并不丧气，一直希望东山再起。他虽然没有什么学识，倒也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说：“你既然有本事，而且校长推荐你，我也感到自豪，我当然接受，前途要紧！”

何包有一位同学陈昇，家有果园，交了一些酒肉朋友，整天吃喝玩乐，疏忽了功课，小六只是差强人意，学校要他留级。他觉得有失体面，有求于何包，要何包向校长说情。何包义不容辞向校长说情：“陈昇一时贪玩，若蒙校长开恩，准于升学，他一定悔改，下不为例。”张校长觉得陈昇知道悔改，是可造就之材，经过慎重考虑后，准于升学，陈昇感激零涕。

另一位同学游雨，因为玩陀螺，伤了一只眼睛，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一年。他换上假眼才回校上课，留级、意外使他无心向学，成绩一落千丈。一场意外，使他整个人变了，他参透生死，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因而领悟了一些人生道理，埋头几个月写了一本小说，名之为《生与死》。他成了一名小说家。

吴奇是何包的另一类同学，他深知英文的重要，他读商科、速记、打字、做账、簿记，样样精通，除了商科文凭，还考取O水平，得到甲等文凭，毕业后到法庭当传译官，捞得风生水起，不到几年就在槟城关子角购置一幢洋房，出门以车代步，他拥有一辆飞霞汽车，他的成就，令人羡慕不已。

朱华在学校外号叫“手枪王”，沉迷女色，成天色眼眯眯，谈起女人口沫横飞，女生敬而远之。他是丙班劣等生，什么文凭也没有，但他懂得钻营，向官场进军，捞得一官半职，成为运输公司之头头，手下卡车之多，令人咋舌。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发迹的，他兑是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也。”

（三）

五十年前的华校，大多由华人头家创办。英政府任由华校自生自灭，采取放任态度。华人喜欢办学，所以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华校。华人会办学，不一定会管理学校。用人方面，更是差劲。华人讲面子、讲关系，因此才有麻将台出校长的说法，这不是很荒唐吗？

槟榔东海光育小学校长程天就深知此中的道理。他时常在董事家中走动，报告学校的动向，说老师的勤惰，把校务弄得一团糟。谢云看穿程校长的伎俩，他告诉何包，程校长的无能，他要取而代之。

上梁不正下梁歪，谢云有样学样，天天在董事家钻营，说校长的坏话，听在校长的耳里很不是味道。程校长心想：这只眼中钉非拔掉不可。他拼命找谢云的弱点，攻其不备。

他从林旦那儿知道谢云十分好色，喜欢寻花问柳。于是他设下陷阱，让谢云自己跳下去永无翻身之日。林旦，苏今带了谢云去找“空头”，林旦先下水，对象是一名寡妇；苏今也尝到甜头，对谢云说是“好料”，拖谢云下水。谢云不疑有他，既然是寡妇，应该不会有手尾，就敢胆去做。既然有董事做靠山，不吃白不吃，吃了才打算。谢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有一天，谢云正在上课，那位寡妇找上门来，说有了谢云的骨肉。谢云不信，她把孩子的报生纸给谢云看，父亲那一栏写着谢云的名字，谢云说也说不清，一笔糊涂账，算在谢云的身上，谢云推也推不掉。

谢云当然不肯负责，当时还不懂检查DNA，谢云只好自认倒霉，想以金钱补偿了事；寡妇那肯罢休，她要谢云负起做父亲的责任，谢云是单身，尚无妻室，可以委托终生，岂肯放过？其他两位董事是有家室之人，奈何他们不得。谢云无计可施，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计。

于是谢云认输，自动申请调职，离开槟榔东海。程天只略施小计，就把自作聪明的谢云调到边远的东海岸去。从此，谢云就在人间蒸发了。

何包想到程天的恶毒，有点心寒，很想离开是非之地。程天对何包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只要尽本分，不贪不求，我担保你平安无事；如果你另有高就，我当然不会阻碍你。”

程校长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何包即使再笨，也不会蠢蠢欲动，打草惊蛇，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何包并没有做校长的野心，只想有自己的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

况且何包是程天的学生，就靠这点师生关系，程天不忍下毒手，而何包的憨直之态，所谓傻人有傻福，靠天吃饭，天不欺傻人吧？

（四）

星期天，林英驾了一辆日产尼善来找何包喝早茶。他们一到“食为天”的食阁就点了鱼饼、肉包、猪肠粉几样点心，填饱肚子，就打开话匣子：“我有点好奇，怎么会老来移居狮城呢？当然欢迎之至，才尽地主之谊。”

“这是十分偶然之事，说了很难令人相信。”何包吞了一口茶说：“小康马大毕业后，原来想到Intel去工作，根据贷款合约，他必须到Intel去工作4年，贷款一笔勾销；若不履行合约，则须还清贷款20K，不加利息，月薪2千200元正。”条件非常合理，小康乐意接受。

马大毕业后，大家都忙着搬家，小康、尚华也不例外。尚华是小康的同房，他要搬家，找不到车子，问小康是否可借用车子。小康见义勇为，立刻答应，尚华非常欣赏小康能急人之难，想给以回报，就问小康说：“我想到狮城继续深造，读MBA，不知道你愿意同行吗？”

小康肯定地说：“我当然愿意，你有门路吗？”尚华说：“我姨丈是新加坡公民，他会设法为我申请，我试问姨丈。”

小康说：“如果令姨丈肯伸出援手，当然求之不得，在大马没有什么前途。”

“新加坡求才若渴，像你们这样的人才，多一个不算多，多多益善，包在我身上。”姨丈说。

林英说：“你说偶然，实非偶然；助人者人恒助之。善有善报，助人于危急时脱困，是极善之事。大善之人应得现世之报，犹如极恶之人得现世之报是一样的。”

何包说：“林博士，你能道破人生奥妙之处果然高见，佩服之至！”

林英接着说：“有得必有失，那么老兄的退休计划只好延后，不是吗？”

何包说：“我只能退而不休，继续工作，因为儿子要读MBA，需要一笔现款。”

皇天不负有心人，何包终于找到一份德教会的秘书工作。德教会属于慈善机构，薪金菲薄，因为接受大众的捐助，和董事部的乐捐，没有固定的收入，而且要扶弱济贫，所以何包不敢奢望，得过且过，半义务性质。

他任劳任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居功，但求无过。2002年，儿子已经得到博士学位，在大学里当研究生，终于出人头地。何包放下牵挂，辞去德教会秘书的工作，移居狮城，过着含饴弄孙的日子。

“谢谢你的早茶，改天有空，轮到我做东，老地方见面如何？”何包客气地说。

“何必客气，谁请不都一样？我和内人将到北京旅行，等我们回来再说吧！”